顾舒童

【全职】象牙塔（四）

四

 

——我们分手吧。

 

叶修怔愣地盯着那句话，引以为傲的大脑罢工似的空白数秒，直到一声鸣笛将他惊醒。

他又开始看那句话，一个字一个字，拆开了揉碎了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，一直看到再也不认识这几个汉字。

 

他敲起手机屏幕，一句明知故问的“为什么”不知输错多少遍。

 

聊天框上显示“对方正在输入”。等了许久，等过了一个红灯和两个绿灯，蓝河才发来简短的六个字。

 

我们都太累了。

 

叶修孤身站在一个呆了近五年却陌生依旧的异国他乡，出神地盯着那六个字，陌生的车辆，陌生的人潮在身边来来往往，气色暗沉的脸上神情空茫。

 

他们的爱情，跨越十二小时的时差，相隔半个世界的距离，苟延残喘过了最遥远而艰难的四年半，却在黎明前夕戛然而止。

还有一年零三个月，他就能提前毕业，回到他身边。

 

然而，在只剩一年的时候，他们终究坚持不下去了。

 

行百里者半九十。

 

*

 

回国后，叶修才知道，蓝河硕士毕业后没有就业。

蓝河学术天赋平平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，在普通高校或许能一路保送，在他们学校却够呛。研三刚开学，直博名额尘埃落定，名单中没有蓝河。想读博就得和全国考博的人挤独木桥。那时他们尚未分手，彼此的交流越来越少，每天的只字片语，到最后只够道一句看似客套实则情意深长的晚安。

 

他以为蓝河会就业，因为对方是这样告诉他的，在得知直博失败的那天，在尚未分手的当年。

 

归国后他才知道，蓝河已经博士二年级了，世界近现代史方向。

 

历经六年，他终于回来了。

可惜，物是人非。

母校还是那个母校，他们之间，天翻地覆，年华空付。

 

 

 

新入职的叶修尚无资格给博士生授课，一段时间内二人再无交集。

 

分手后他试图恋爱，可惜世上最难强求的正是感情。后来的对象也很好，但总差了些什么，没多久便草草收尾。

 

正当他以为自己很难再爱上一个人时，王杰希毫无征兆地出现了。

 

这次，不再是细水长流的日久生情，而是前所未有的、热烈如火的一见钟情。

 

叶修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，肉麻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，闪瞎一众无辜群众，吓得苏沐橙吐了瓜子仁咽了瓜子壳，惊得楚云秀咬着烟头去点滤嘴。别人都是初恋惊心动魄，之后平平淡淡，他叶修却掉了个头，二十岁的初恋谈得四平八稳，之后更是一段比一段平淡，临了快三十了才猛然想起轰轰烈烈。

 

一眨不眨地关注对方，每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，每一个无心而为的举动，再细微不过的习惯与喜好，全部牢记于心，不敢有有丝毫懈怠，唯恐一个疏忽就无法将最完美的自己、最美好的事物呈现给对方。

 

相较叶修，王杰希显得自持许多。说自持不太恰当，王杰希素来直来直往，并非莽撞冲动的口无遮拦，而是发自本性的坦荡磊落。故作矜持在他看来毫无意义，只能说他的爱本就沉稳而不张扬。

 

 

 

楚云秀叼着一支没点燃的女式烟，摇摇脑袋，漫不经心又异常肯定：

 

“真爱啊。”

 

苏沐橙始终笑眯眯的，不置一词。

 

“你说呢？沐沐？”楚云秀斜睨对方一眼，弯长的睫毛闪了闪。

 

“嗯。”

 

“嘿，打个赌呗。”楚云秀俏皮地眨眨眼，叼在嘴角的烟也随之摆动两下。

 

苏沐橙偏过头，灯光打在她的侧脸，留下深浅完美的阴影，衬得轮廓立体又不失柔和。她依旧浅淡地笑着，“嗯？赌什么？”似乎充满兴味，又似乎只是为了捧场。

 

“看老叶能坚持多久呗。”

 

“你觉得呢？”

 

“照姐姐我的经验，三个月热度就该消了。”

 

“哦。”

 

“不是说分手啦……”

 

“懂。”

 

楚云秀撅撅嘴，“好好好，你什么都懂。”

 

苏沐橙又笑了，卧蚕弯弯的，“我是懂你。”

 

楚云秀捧脸做娇羞状，“哎呀，我老脸都要红了。沐沐你要是男的我就嫁了。”

 

“看来我要好好给张新杰传授一下。”

 

楚云秀顿时拉下脸，烟也不叼了。

 

 

 

事实证明，楚云秀这么多次的恋爱还真……没白谈。

 

月盈则亏，水满则溢，过度消耗后，迎来的便是无处不在的疲惫。

 

这疲惫如水滴石穿，如绳锯木断，终于有一天，他们放弃了热恋期最后一个过分矫情的习惯，靠着情分、依赖与回忆中炙热的爱恋连系彼此，一起归于长久的琐碎与寡淡。

 

但这才是生活。

 

*

 

蓝河读博的最后一年，系里正巧要招一名行政。大学的岗位僧多粥少，本校博士也未必留得下来。

 

叶修看着一群高材生为了一个行政岗位争得头破血流，心里难免不是滋味，尤其这群人中还有蓝河。现今大学早非学者的天下，做行政的永远比做学问的脾气大腰杆硬，可他是知道蓝河的，蓝河不在乎权力，他是真心热爱学术，热爱这个专业，否则当初就不会放弃找工作的最佳时机，孤掷一注考博。蓝河一直以来的梦想便是留在母校，成为一名或许出色或许平庸的学者，而不是走行政的路子。

 

但蓝河同样眷恋这所生活了十余年的母校，这所承载着他最美好青春的母校。他想留下来，哪怕不是以自己所希望的方式。

 

最终，蓝河也确实过分幸运地留了下来，出人意料，甚至，也超出了蓝河自己的预料。

 

*

 

王杰希草草翻过最近几期系刊，乏善可陈，一看就是学生为了应付工作才仓促编就的。

 

近七十本杂志他按时间倒序翻过，一直翻到最初几份才缓了阅读速度。

 

青涩，却也足以称得上是学生自办杂志中的佼佼者，能看到编者的态度。

 

王杰希的指尖掠过稍带凉意的封面，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。

 

主编：叶修

 

原本因杂志质量而紧绷的眉眼，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。他所认识的叶修，始终是成熟的，游刃有余的，可今天，他却从过往的旧时光中，翻出了当年那个尚且稚嫩青涩的他。

 

王杰希怀着新奇和一丝莫名其妙的怀念，再次打开那几本薄薄的，也沉沉的杂志，仿佛要隔着纸页穿过时光，重新认识那个最熟悉的人。

 

他一直看，一直看，一直看到叶修主编的最后一本杂志，不知为何，愣是从正正经经的学术刊物中读出些编者的眷恋与不舍。王杰希自嘲地挑起嘴角，头一次为自己的脑补能力感到惊叹。

 

其实他的感觉相当准确。杂志最后几页，所有编者极尽煽情之能事，为叶修做了一个特辑，回顾了他们眼中的主编叶修。

 

王杰希一边看一边笑，不是笑内容，内容很温情，但就是太温情了，反倒让他不适应。如果光看这几篇回忆录，叶修简直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完人，什么细致体贴，关心后辈，什么认真尽责，一丝不苟，什么公允守正，不偏不倚。

 

不过叶修也确实如此，平时吊儿郎当，让人恨得牙根痒痒，可相处久了，满脑子竟只剩下他的好。

 

 *

 

终于，王杰希翻到最后一篇回忆录。

看到作者时，他不禁轻轻嗯了一声，尾音略略上扬，眉梢眼角似乎泛着些许诧异。

 

“蓝河？”

 

TBC